烟花

2021-11-08 | 阅读 | 阅读 1,032

烟花

暖气管传出潺潺的流水声,北方都市的一间公寓里,卢鱼盯着管道却无法判断流水的方向,他是一个南方男人。这是他女友的住所,一间标准的单人公寓,附近的楼与楼一模一样,房间与房间一模一样,如果不知道门牌号很容易找错位置。公寓区是很多人来很多人走的地方,不会让人产生太多的记忆与眷恋。

他的女友失踪了,整整三天毫无消息,他用她给的钥匙打开这里的房门,并没有看见一切搬走后空荡荡的地板。一切和她失踪前一样,无论是笔记本电脑还是风铃都在原来的位置,她什么也没有带走,包括他这个男友。

她不在公寓里,那么她在哪里呢?

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遭到背叛的感觉,他认为自己干涸了,打开水龙头也无法将自己重新注满。他为一家电脑公司编写程序,喜欢阅读,对花粉过敏。她为一家广告公司写营销文案,喜欢古典乐,讨厌两栖动物。都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,也许这是他们不多的共同点之一吧,他们的分歧很多但是争论很少,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无法说服对方。

如果要从自己身上找她失踪的原因,他首先想到她失踪的前一个晚上,在同一个房间,他抚摸着她的脚踝,当她一如既往地埋怨完公寓管理方种种不合理的措施后,他说:“可以退掉这间公寓……搬去我那里,那里空间足够,管理方对于宠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你要买一只猫也没什么。”

然而她没有回答,继续用吹风机吹披散的长发,嘈杂的机械声掩盖了沉默。她刚刚洗完澡,穿着松松垮垮的大号T恤衫,坐在床榻上,双腿叠加在一个方向上。T恤衫宽到无法凸显她乳房的地步,长到了能遮掩短裤的大腿根部。他能够辨别出她的气味,微不足道的事情,因为眼睛所以普通人会忽略这种细节。

他跟她睡过了,这时提出同居的建议自然而然,但她没有回应。在房间里接触不到来自西伯利亚的冷气流,除了吹风机嗡嗡的噪音,将头枕靠在她光滑的膝关节上的卢鱼,还可以听见水滴落入积水的回声。他战栗起来,因为想到了在南方的屋檐下,从瓦片滴落的水珠落在后颈的冰凉感。

室内是不可能下雨的,出现那种声音,是因为她将洗过的内衣挂在暖气片上,底下放一个塑料盆,被纺料染过的水珠落下,形成浅浅的积水。这样衣物次日就能烘干,若是挂在窗外至少要等几天。更重要的是,这样的声音能让人产生空气潮湿的错觉,对于同样来自南方的她而言是一种慰藉。

由于他的战栗,她将没拿吹风机的那只手盖在他额头上,安抚他的恐惧。他轻微地扭动身体说:“这个时候桑城的栗子差不多可以摘了,我以前剥过一个,用柴刀劈开的,在触碰的时候不小心扎了手,一直渗血,我拿那满是刺的球一点办法也没有。你没有长刺,可我还是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。”

“谁知道呢,我喜欢吃糖炒栗子,可我不会过问它是从哪里来的。”她终于开口,她叫言语,很特别的姓名,可是卢鱼觉得她叫“沉默”更符合实际。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——桑城,却是在这里以同乡的身份认识的,命运本身就有一种滑稽感。每当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时,他总会聊起故乡,那个大约两千公里外的地方,那个几乎不下雪的地方。

“你记得桑城上一次下大雪是什么时候吗?应该是十年前的寒假,地面上积起一层污雪,很薄,脚踩过去就几乎消失了。河面也没有结冰,只有一些积水和池塘上结了一层薄冰,根本站不住人。”他侧过脸仰视她:“我喜欢那个冬天,我摇晃一棵又一棵松树,让积雪落到自己身上……”

“印象不是很深,记不清具体年份了,别说下雪,下雨我也很少出门。”她摇摇头,看见他想继续谈论那场雪,把放在他额头上的手下移,温柔地盖住他的嘴唇,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。她关掉吹风机,吻了一下他的额头:“我知道你想说当时做雪橇的事,你没有做完雪就消融了,这件事说过很多次了。”

他透过她纤细的手指间的缝隙呼吸,温暖而且潮湿的感觉,即便已经打断他说话,她依然不想把手移开,他也不想她把手移开。仿佛各自敏感的部分粘结在一起,他们感受到微妙的快感,由于仰视的缘故,他觉得灯光有些刺眼,伸起手想要触摸她的面颊,在碰到湿润的双唇后缩手。

他告诉了她这一点,她移开手说:“你的嘴唇刚好相反,非常干燥,也很粗糙,在边上可以摸到脱落的死皮。”

短暂地闭上眼睛,他将鼻子抵在她的皮肤上,因为沐浴露的香味掩盖了她原本的气味,他需要到更近的距离才能闻出她的气味,皮肤与皮肤轻轻摩擦,几乎感觉不到汗毛的存在。两个人沉浸在暧昧的感官游戏中,似乎彼此之间隔了一张白纸,需要触碰来试探对方,通过摸索可以了解的不是对方的身体,而是对方此刻的忧愁。此刻,她需要他接近,却不需要他太过接近,不然会感觉窒息。他伸出食指在她的大腿内侧画看不见的三角形,他说:“不像你每天涂唇膏,自然没有那么湿润。”

稍微的迟疑后,卢鱼的手握住言语的肩膀,让她也躺下,几乎没有用力,跟推倒一张纸牌般自然而然。她注视着天花板,仍有点潮湿的头发披散着,他刻意将手搭在上面,食指不断绕圈缠住一缕头发,这让她无法回避。挂在暖气片上的内衣滴水频率渐渐降低,他的另一只手捏住她的T恤衫,试图将其脱掉,在拉到肚脐那里时停下了,因为她说:“嗳,这么冷的天,桥洞下卖爆米花的不知道还在不在。”

他说:“不知道呢。”

此刻他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,以前他从未认真注意过她的肚脐,那是很容易让人忽略的部分,甚至连她自己也总是忘记,毕竟剪断脐带的痛楚不可能持续到现在。现在他注意到了,感觉肚脐是她完美肉体上的一点瑕疵。他继续脱那件T恤衫,拉到了肋骨的位置,她挺瘦的,不过没有瘦到能隔着皮肤数清肋骨的地步。

她说:“你听,楼上现在有三个人的脚步声。”

他说:“也许是四个。”

她说:“你那楼下是不是有家豆浆店?我忘了。”

他说:“没有,只有一家馄饨店。”

他解开缠绕在食指上的长发,仿佛无形之中打了一个结,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来,他在脱手时不小心弄疼她了。接着他以空出那只手去拥抱她,从后颈下伸过,揽住另一头的肩膀。当他把T恤衫拉到小巧的乳房那里时,她顺其自然地抬起手,同时说:“我今天看见了许多只麻雀,不知道总数是奇数还是偶数,不知道是不是好兆头。”

终于,他的呼吸平静下来,他明白了虽然她的身体在顺从自己,可她的语言在抗拒自己。他不再继续脱她的T恤衫,身体颤抖起来,紧紧地拥抱对方,仿佛在挤去两人之间的全部空隙,用自己的形状感受她的形状。在确定两人的灵魂无法融合,两个人的隔阂不能消除后,他松开几乎透不过气来的言语,坐到床的另一边去,努力抑制自己的沮丧。

“你怎么了?”言语将卷起的T恤衫重新拉下,困惑地说。

“绝望。”他紧紧地抓住裤子,又缓缓松开。

“暂时的吗?”看见他背对着自己,她伸出手放在他脖子上,然后顺着脊椎滑下:“别弯着腰,这样对脊椎不好。”

“暂时的。”他欺骗道,也并不在乎对方相信与否。他想做些什么,比如抽一支烟——比如吹一段口哨,可他都不会,于是他说:“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,却一直读不同的学校,你是优等生而我是差等生,生活一直没有交集。当然,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可能有过,比如在元宵节的灯会擦肩而过什么的。”

“有这种可能呢,那只是七万人口的小城市罢了。”她思索一下说,显然,她并没有想起以前是否在故乡见过他。

“我想了想,可能在一棵樟树那里见过你,不知道是不是错觉。就在去狱门寺的那条路边,那棵树大概四个成年人才能合抱,距离有很多修车铺的和平街也很近。”他停顿了几秒钟,等待她说些什么。

“是吗?”她还是没有回忆相关的画面。

在这种情况下他继续说:“应该是十二年前,我十二岁的时候,我养的松鼠死了。听别人说那棵挂满符纸的樟树有魔力,将死去动物的尸体埋在树下,十年之后就可以复活。这是一个修鞋的老师傅告诉我的,我当时相信了,按照老鞋匠所说的,将松鼠尸体放进一个月饼盒里,还放了复活仪式所需的三片桑叶和一块松脂……”

“然后呢?”她认真起来。

他说:“然后我在樟树的正后方,距离五步的地方挖坑将盒子埋下,再双手合十祈求樟树让松鼠复活。那一刻树叶发出沙响,于是我当它答应了。也就是在那一刻,我看见不远处的小路上几个人骑自行车经过,回想起来,我觉得其中一个是你。”

“像时间胶囊,埋下一件东西过十年再挖出来。”她想到还粘着毛发的松鼠骨架。

他说:“没错。”

她说:“我不记得是否骑自行车经过那里了——后来,你重新挖出盒子的时候,松鼠复活了吗?还是没有?你从未对我说起过这件事。”

他说:“后来?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,自然没有去挖那个盒子。”

她终于激动起来:“为什么?”

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说:“很简单的道理,整整十年,我从一个小学生变成一个大学生,那么长的时间过去了,我不再相信老鞋匠的话,不再相信那棵树能让动物起死回生,我不再是个孩子了。我认为老鞋匠欺骗了我,他当时只是为了安慰我吧,确信十年后我不会再为松鼠的死难过,虽然当时真的非常伤心。”

她咬住下唇。

他继续说:“也可能有这个原因吧——我原本很爱那只松鼠,可是后来不爱了,我又养了一只叫纳豆的猫,它取代了松鼠。”

“如果鞋匠没有说谎呢?松鼠真的复活了呢?你没有挖出盒子的话,就等于亲手将它活埋在闷热、潮湿、黑暗的地下,是很可怕的事情。”为了不让他看出自己的愤怒,她闭上眼睛,靠在松软的枕头上。

“那是不可能的事情。”他坚定地说,看了一下床头柜上的闹钟问:“今晚我可以留在这里吗?仅仅是留在这里,一想到明天要上班我就头痛。”

“抱歉,今晚不行。”她摇摇头,实际上她从不让他在这里过夜,因为害怕在醒来后旁边还有另一个人,害怕听见另一个人刷牙甚至上厕所的声音。

次日,在卢鱼看来毫无征兆的情况下,言语失踪了。

他打电话询问她广告公司的同事,对方不知道她没上班是去哪了。他也去桥洞下问卖爆米花的老人有没有见到她,过去她经常在这买爆米花,可老人也不知道。回想那天晚上,他觉得受到伤害的是自己,寻找的一方应该是她而失踪的一方应该是自己。他没有请假去到处贴寻人启事,照常上班,在空闲时去她的公寓看看。所以现在他一个人站在她的公寓里,聆听着暖气管传出的流水声。外面是雾霾天气,从早上起来他就觉得呼吸不畅,整个城市的可见度都很低,不过单双号限行对他这种没有汽车的人而言毫无影响。

原本确定言语没有回来他就该离开的,可他多待了一会,盯着浴室不透明的玻璃门,想象后面有一个正在洗澡的模糊身影。无法指责他冷淡的态度,因为这不是言语第一次失踪了,自两人认识后这是第四次。每隔相当长的时间她就会突然消失几天甚至几个星期,电话打不通完全联系不上,接着在某个时刻又突然回来,若无其事地继续之前的生活。似乎有规律可循,可他至今没有总结出可靠的规律。

言语第一次失踪之后,他不光报了警,还请了假去询问一个个路人见过她与否,整天无助地徘徊在她经常去的场所。似乎她成了自己的一部分,比如一条肋骨,一旦失去整个人生就会变成残废。当他心灰意冷的时候,在某天晚上,她回来了,换了跟离开前不同的发型,他用食指抵住一处太阳穴:“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去哪里了?”

“秘鲁的首都,利马。”她说:“乘波音飞机去的。”

“利马?为什么?”他想象不出那个在太平洋另一端的城市轮廓,那个赤道以南的终年不下雨的城市,对他来说那与另一个世界无异。他知道那里有印加文明的遗迹,但不知道那里的人讲西班牙语还是葡萄牙语,毕竟他相信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去秘鲁。

“因为这里现在是冬天,可我想在冬天看到夏天,所以我只能去南半球了,那里的季节跟这里相反,而利马正好在南半球。”她完全不像刚刚穿越太平洋的人,时间观念还没有混乱,虽然她手表上的时间仍旧是利马时间。她继续说:“我给你卖了礼物,一把雨伞,虽然利马不下雨,可还是能买到雨伞的。”

“为什么没有告诉我?”这是他最想知道的。

“忘记了。”她并没有说谎,不过他宁愿她是在说谎。

从那以后,卢鱼渐渐适应了言语突然离开,也学会了等待她在某一刻突然回来。她的个性与想法不可捉摸,总是做出无法预测的事情,没有规律,即便是拥抱在一起,他也会觉得自己距离她非常遥远。

同样让他感到不可捉摸的,是曾经养过的纳豆,一只纯白色的猫,他一直觉得言语和纳豆是非常相似。纳豆也是如此,平时跟他非常亲密,但总是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,留下猫食盆里缓慢变质的牛奶。而回来的时候即便爪子上出现一道伤口,他也不可能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,能做的只是替其清理与包扎伤口。他必须考虑对方的感受,而对方不必考虑他的感受,相当被动的地位,可他并未对这种关系表现出不满,他隐藏这种感情,以至于别人不重视他的态度。

可以这么说吧,过去他有一只难以捉摸的白猫,而现在他有一个难以捉摸的女友。

有的时候,她就在身边,可无论他喋喋不休说什么都得不到真正的回应,她会象征性地说话,的确——也许吧——谁知道呢……用模棱两可的词汇显示自己在场。可实际上,她的思绪聚集在无比遥远的地方,也许是终年不下雨的利马,也许是曾经叫哥尼斯堡的加里宁格勒,她的身体就在旁边,可灵魂却在相隔许多时区的地方。他建议买空气净化器时,她点了点头。他说自己去医院做胃镜的结果良好,完全没有癌症迹象时,她停止用不锈钢调羹搅拌咖啡,然后表示祝贺……这些时刻,他都能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在自言自语,她那可有可无的回应,只是一种反射性的回音。

只有在少数时间,他才能真切地感觉到她的灵魂和身体都在自己身边。有一次,她在早上去他的公寓,发现他上衣的扣子扣错了但没有告诉他。在开水壶冒出升腾的蒸汽发出剧烈声响时,她将他上衣的扣子一个个解开,然后又一个个系好,中间用食指抚摸一下他的锁骨。然后走到窗户下,光线投映出她的影子,她用皮筋束好头发:“有什么吃的吗?苹果也行,面包也行,我饿了。”

那一刻,他去倒开水却不小心烫伤手,但无比相信她就在自己身边。

现在,他的视线从不透明的玻璃门那里移开,他该离开这间公寓了,他必须穿过弥漫整个城市的雾霾,回自己的公寓。关上门后,他站在走廊上为自己戴口罩,他不觉得口罩能起什么防护作用,认为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,自己的肺部依然受到颗粒物的持续侵蚀。

第二天的同一时间,也就是言语失踪的四天后,卢鱼再次去她的公寓,天居然难得地下起了雨,虽然是酸性的雨,但空气好歹没有那么刺鼻了。他打着她送的橙色雨伞,就她从利马买回来的那把,走到公寓楼下,仰视灰浊色的天空不小心让雨水落到瞳孔上,感到一种渐渐消失的痛楚。当他插入钥匙打开公寓门进入里面后,他知道她回来了,她正躺在床上看漫画。

“跟你说过很多次了,下雨天进门要擦干鞋底,不然会留下鞋印。”她若无其事地说,同时继续翻页,完全不像消失了四天的样子。

每一次失踪,她回来后都能衔接上离开前的状态,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,离开前喜欢吃草莓时蘸点白糖,回来后依旧喜欢吃草莓时蘸点白糖。不会说变得跟离开前截然不同,比如突然相信起拜火教什么的,这也是卢鱼能假装什么也没有变化的原因。

“抱歉——抱歉,毕竟很少下雨,雨天应该记住的事情不容易记住。”他从墙上的日历那里撕下两张纸,上面印刷着已经过去的日期,他拿纸擦干鞋底再扔进垃圾桶:“你又没有跟公司请假呢。”

“是啊,又是在试用期,肯定会被辞退的,又该投简历找工作了。”她叹了口气,叹气的声音与外面下雨的声音混合,形成一种伤感,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渗透进去,以至于他打寒颤,上下齿碰在一起。

他说:“再找别的工作好了。”

她说:“你知道的,当我决定去某个地方时难以自制,会将一切抛在脑后,不顾任何阻碍去那。可以说是心血来潮,突然被什么吸引而着迷,忽略掉工作甚至忽略掉你,像是梦游一样不受自己的控制。你说过这可能是类似梦游的精神疾病,可我也告诉过你不是。总之,公司是不会像你一样体谅我的,永远不会。”

对此他保持了沉默,没有肯定或者否定,等了一会儿才说:“是啊,要是精神病患者就好了,那我就不用再纠结于你那些反常的行为,一切都可以说通,我爱的是个精神病患者嘛,本来就是不能预测的。可我已经陪你看过医生了,CT扫描做了,心理测试也做了,医生说你只是特别而已。我没办法把“特别”当成一种疾病,所以不能提出治疗方法,只能接受你一次次不知所踪。”她合上漫画书:“对不起,就当我太任性好了,要是忍受不了想跟我分手,我也完全可以理解。”

公寓的空间很窄,用电磁炉做些什么,油烟味会马上充满整个房间,连用玻璃墙隔出的浴室也不例外。原则上来说一览无遗,可他迟迟没有注意到笔记本电脑边生锈的铁盒,或许是他的潜意识在忽略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。他说:“你的前男友——是因为这个原因跟你分手的吗?”

将视线转到生锈的铁盒上后,她坐了起来,抚平自己在淡蓝色床单上弄出的褶皱,慢条斯理地说:“不光是前男友,前前男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……”

他走到她面前蹲下,双手搭在她的膝盖上:“我不会像他们一样。”

她将双手放在他的双手上:“如果我告诉你,我前几天在你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,去外地医院拿掉我们的孩子呢?”

“你去做了流产?”他感到难以置信:“不,你有了孩子?”

“没有,只是一个比方,我根本没有怀孕,也许以后某次离开会是因为这个理由。”她拿开他的双手,露出顽皮的微笑,表示这只是一个比方,虽然是相当沉重的比方。

松了一口气的卢鱼站了起来,她让自己感到恐惧,然后又消除了恐惧。有点不知所措的他回避孩子的话题:“那么,这次你去哪了?过去叫象牙海岸的加纳?”

“加纳过去叫黄金海岸。”她纠正他的错误,然后抬起头:“我是回桑城了。”

“桑城?”他无法理解:“我想过你会去冰岛,没想过你会回桑城。”

“难以置信吗?你觉得我会去你陌生的地方,而不是去你熟悉的地方,对吧。”她抻了一下淡蓝色连衣裙的裙边,她喜欢淡蓝色,除此之外床单和窗帘都是这种颜色,因为她喜欢蓝色大海。现实中的大海是浅灰色的,由于光线与天气的不同也会呈现其他颜色,所以她喜欢的是自己想象中的大海,正如她喜欢的是自己想象中的卢鱼。

他说:“难以置信。”

她摸一下眉毛:“并不复杂的事情,坐地铁4号线转10号线去火车站,再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到虔州,再搭三个小时长途巴士……这是我们每年回家的路线呀。”

“为什么回去?”他将双手插进口袋,站在窗前不是为了看外面的风景,而是为了看玻璃上自己的倒影。

“喏,为了那个。”她指了一下那个生锈的铁盒,这下即便再怎么逃避,他也想起了那是自己埋在樟树下的月饼盒,内部躺有松鼠尸体的小型棺材。感觉盒子是从大脑的记忆深处挖出来的,所以他感到头痛,现在他闻到了藏在其他气味下的腐烂气味,这是一种错觉,在眼睛看见盒子前他并没有闻到异味,与其说是鼻子察觉了异味倒不如说是大脑反射性地幻想出异味。胃部一阵恶心,他想要呕吐,唯一能呕吐的是宣泄情感的话语。

“你跑了两千多公里,就是为了挖我埋的盒子?我不明白,我需要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了什么?”他激动起来,他很少在言语面前表现出激动的情绪,对他来说她去了空间和时间上都非常遥远的地方。

“我去挖这个盒子,是为了确定松鼠是不是真的复活了。”面对几乎愤怒的卢鱼,言语依然显得平静,两个人的呼吸已经说明了一切。她补充说:“要是活过来却依旧被关在地下,那太可怜了——我回到那里时是晴天……”

卢鱼想象出她在那里的样子,在南方依然穿着北方的棉质大衣,站在那棵樟树面前,樟树非常衰老,主干上有裂缝,里面是空心的,外面却依旧生机勃勃。树皮上寄生了苔藓和藤类植物,也可以看到蜗牛和蝉的空壳,缠绕在树干上的草绳腐烂了却没有被替换……

“不用继续说了,我可以想象那是什么样子。”他转过身去。

“我站在树的正后方,鞋跟挨着树根,走了五步用小锄头挖了起来,可是只挖到蚯蚓。”她举起手:“我不小心将一条蚯蚓截断,虽然它只是变成了两条而已,可我还是有负罪感,之后总觉得手上有异味,无论打上香皂洗多少遍都洗不干净。”

“那盒子是怎么挖出来的?”他并不关心可以通过分裂增殖的蚯蚓。

“后来我意识到,你是十二岁埋的,一个孩子的步伐比较小,我是一个成年人,所以我应该跨三步而不是五步——结果我在距离樟树三步的地方,挖到了这个盒子,因为生锈盖子跟底子黏住了,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打开。”

“聪明,那你看到了什么?看到一只活着的松鼠了吗?”

“你可以自己打开看一下。”

他在非常窄的范围内,也就是衣柜与木床之间来回徘徊,她一动不动地凝视他。迟疑了很久,他有点透不过气来,将拉到领口的拉链稍微调低,他一点点接近那个盒子,仿佛在努力不去惊醒睡梦中的野兽,他害怕唤醒能撕咬自己情感脆弱处的动物。相隔十多年,从外表上来说他不认识它了,他可以说:“嘿,还认得我吗?我是那个穿吊带裤,而且嘴角粘棉花糖屑的男孩。”可他没有说,只是轻轻触碰了盒子粗糙的表面,那完全没有当初那种冰凉的光滑感,区别有如八十岁女人和二十岁女人的皮肤。

轻轻晃动后盒子打开了,非常容易,因为言语在在接口处涂了润滑的植物油。三片桑叶完全消失了,那块松脂依旧存在,更重要的是松鼠的尸体依旧安静地躺在底部,或者说黏在底部,毛发附在骨骼上,肌肉组织几乎没有了。一股经过发酵的淡淡腐烂味,不算刺鼻,让他想到发酵的葡萄。他松了口气,以自信的口吻对言语说:“它是一具尸体,没有复活,我长大后的做法没有错。”

说完,卢鱼郑重地盖上盖子。

她的手放在他肩膀上,接着额头也抵靠在上面,像是安慰,不过更像是怜悯:“它的确是一具尸体,可你不能因为埋下时和挖出时都是一具尸体,就判断它中间没有复活过,那可能是你的错觉。”

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他转过面孔来,闻她的头发。

“把盒子挖出来后,我把它送去高中同学那里,他现在在做生物老师,请他帮忙做个检测。他学过法医,对我埋怨做这种事情太大材小用,他实验的结论是松鼠的死亡时间大约是两年前,误差范围不会太大。”她说,然后冷静地等待他的回应。

“这话什么意思?”他不想理解这话的深层含义。

“也就是说……”她停顿几秒才继续说:“埋在地下十年后,松鼠的确复活了,可是因为困在狭窄的监狱里,它又一次死去,不知道死于饥饿、缺氧、还是恐惧,它苏醒后就一直在密封空间里忍受黑暗。你给了它希望,可接着又给了它绝望。你救了它一次,又杀了它一次,当初埋下盒子的时候你绝对没有想到,自己的行为是在提前活埋它吧……”

她的话语里更多的是同情,而不是指责。

“我救了它,然后又害死了它?”他想到在地下遇到矿难的工人,终究没有等到那一丝救援带来的光线。

“算是无意识的谋杀吧,看上去是一个人做的,可实际上是两个人做的,需要未成年的你和成年的你相隔漫长的时间进行合作,未成年的你相信魔法所以将它埋下,成年的你不相信魔法所以不去将它挖出,二者缺一不可。未成年的你和成年的你截然不同,这场悲剧可以归咎于时间,是时间把你从一种人变成另一种人的。”她说完以后他并没有回复,房间里只剩下一些细碎的声音。

两个人想到的是同一个场景,在沉睡着蝉幼虫的黑暗里,一只松鼠在密封的空间中,想要在氧气耗尽前用爪子在铁皮上挖出洞,它很努力但是铁皮没有一点松动,发出的声音可以穿到不远处的植物根茎那里,但对方无能为力。哪怕几分米外就是充满光亮的地上,那也是无法缩小的差距,除了本能的恐惧外,它并没有太多的思考能力,它的新生像是一根火柴,亮了一下,又马上熄灭了。

“那么说老鞋匠没有骗我。”他抑制住悲伤。他是一个普通男人,女友却是一个特别的女人,她仿佛来自脱离现实的地方,可以为她取“外星人”或者“女巫”的代号,这些代号都可以指超现实的存在。

一个月后,还有几天就是农历新年的时候,卢鱼和言语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等待驶向虔州的火车到站。无数人类聚集与分散的地方,两个人坐在相邻的椅子上,肩膀靠着肩膀。电子显示屏上滚动播报着信息,他们等的X-717号列车还有两个小时到站。无论各地方言混在一起的声音多么嘈杂,还是可以听清楚广播的声音,言语困了,脑袋靠在卢鱼的肩膀上休息。

忍受着上空飘荡的方便面气味,他拒绝了一个推销员推销的充电宝,感到疲惫的他低下头。外面在下雪,车站内却非常闷热,仿佛室内与室外是不同的季节。一个伪装成聋哑人的女孩走到他前面,晃动一张内容为请求捐款的纸牌,然后比划非常不熟练的手势。出于礼貌,他象征性地给她二十元,而不是拆穿这个简单的谎言。

一会儿后,言语睁开眼睛问:“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?”

把钱包放回口袋里,本想按照本意说什么也没发生的,但他突然想开一个玩笑:“发生了火灾。”

“火灾?”

“对,很厉害的火灾。”

“可我没有看到。”

“印度孟买的贫民区里发生了火灾,是煤气罐爆炸引起的,死亡人数还在上升,可以确定死了一头杂技团的大象。”

“也是,就在睡着的时候,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多得数不清。”她没有对这个回答提出异议,看了一眼显示屏,发现火车还有一个半小时到站。

“你知不知道桑城南边的一座塔,就在白河边的山坡上,一共六层,说是七百年前的朝代建的,可实际上因为火灾战乱,中间毁了几次,又重建了几次,根本找不到最初的一砖一瓦。”他又谈起了故乡,他一直在试图通过这个共同点巩固两人脆弱的关系,虽然这只是一种单方面的期待。

“怎么了,突然提起这个?按你平时的习惯,你不是该问我热水器电源关了没有、身份证有没有落在公寓里、窗外的衣架有没有收进去之类的吗?”毫无疑问,如果细心的卢鱼问这些问题,言语总会在某个问题上回答“没有。”她一直是丢三落四的性格,类似于错误的时钟,需要他经常校正。就普通人来说这是非常合适的一对,她出错,他校正,可她不是普通人,脱离现实是她的天性。

她涂了唇膏后回答那个问题:“我知道那座塔,每一层的角上都有铃铛,里面的菩萨壁画像被白蚁蛀空了,楼梯是木头的,一踩踏板就会发出怪声——可那不是有七层吗?”

“我数过是六层。”他望着大厅里的人群。

“不对。”她说。

“那么老图书馆呢?就在电影院对面,外面挂了粮食管理所的招牌,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里面是图书馆,毕竟那只占了一栋大楼的几个房间,其他房间属于其他机构。”

“当然知道,我记得图书馆在超市对面,外面挂的是广播站的招牌。”她给右耳塞上耳机,用手机播放音乐。

“我还记得,在中心商场的二楼是网吧,穿过网吧可以去旱冰场,那就是简单地圈了一圈铁栏栅,再出租滑轮鞋,零食和饮料的价格比其他地方贵一倍。空气污浊不堪,地板上粘着口香糖、瓜子壳、可乐污渍这些东西……”他从她手上拿过另一个耳机,给自己的左耳塞上,即便是听同一首歌,两个人的心情也截然不同。

“网吧后面是一家保龄球馆吧?地板打过蜡,干净得可以倒映出人影,每隔几小时清洁工就会拖一次地板,我记得空气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味。”她的食指缠绕着耳线:“为什么问我这些地方?”

他想,可能是因为网吧有两扇门吧,从A门进入B门出去会看到旱冰场,从B门进入A门出去会看到保龄球馆,也就是说这个问题有两个答案,我们各自选择了自己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个。看了看显示屏,又看了一下检票口后他说:“我们都来自桑城,比较我们对那的看法,却感觉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。”

也许对于塔和图书馆的看法和网吧的问题一样,因为他们侧重点不同——记忆的误差——性格的区别,这一切导致他们对同一个地方产生了两种看法。归根结底,还是因为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,所以桑城在他们眼中,就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地方。

“你问这些是在做测试,测验你跟我的关系,我不喜欢这样。”她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想法。

这场对话停止了,直到检票口的闸门打开,人群开始涌动的时候,卢鱼才继续说:“等除夕一起去看烟花好吗?”

她说:“当然,再好不过。”

说回卢鱼那只白猫——纳豆,它是一只未被阉割的公猫,喜欢吃沙丁鱼,讨厌老鼠,一般每天睡十个小时——其他事情卢鱼也不清楚,也就是说他并不理解身边的纳豆,他想要理解,但是对方的一切都深埋在心中,简直跟言语一模一样。纳豆经常消失一段时间,一开始是几天后来是几周,再后来是几个月。消失的时间里也许是在哪里迷上了一只母猫,也许是在哪里有了另一个主人,他一概不知。

他自以为爱它,用人类眼中的关心方式照顾它,可它未必接受这种爱。实际上它讨厌他将沙丁鱼煮熟再喂给自己,讨厌他亲昵地抚摸自己,讨厌他用沐浴露给自己洗澡。他们分属于两个物种,本质上无法沟通,不是水与火般互相排斥,却也是煤油与酒精般难以共溶。随着纳豆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,终于,在一个雨天它消失后不再回来,而卢鱼实际上早有预感。

他跟言语的关系也是如此,非生物学角度来说,他们分属于两个物种,很少生活在一个频道上。无可奈何也无法挽回的事情,犹如缓慢吞噬生命的癌细胞,一点点瓦解他跟她脆弱的关系。回想起纳豆,根据和它相处的经验,他已经察觉到,随着言语一次次不告而别地出走,她最终会去往世界另一端并且不再回来,他迟早会失去她。或者说,在一次次离去的过程中,如山茶花一瓣瓣飘下,他正在一点点失去她。

而他唯一能做的,是等待那一天的到来。

关于白河边塔的层数,卢鱼说六层是因为他只不过远远地数了窗户数目,而言语则是在里面爬楼梯得出了七层的结论,她将地下室也计算为一层。而老图书馆的位置,是在三岔路口的一侧,另外两侧分别是超市和电影院,也就是说老图书馆既在超市对面也在电影院对面……

都是很容易证明的问题,不过回桑城后两人都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,就像他们他们没有再提起那只关在铁盒子里的松鼠。在除夕那天,快到晚上十二点的时候,卢鱼和言语徘徊在冷清的街头,走在老城区,因为是跨年夜,所以除了路灯还有许多光亮,当然,完全不能和那座北方城市的夜晚比较。基本上没有车辆在行驶了,暗处的流浪汉蜷缩在堆了一些海绵的纸箱里,手紧紧握着一个酒瓶,在南方的冬天里,起码不用担心会冻死。

一个多月前的公历元旦他们也是在一起跨年,在零点到来时接吻,祝对方新年快乐,像是一对正常情侣。现在它们置身于故乡的街道上,几个初中生拿着闪光的火花棒走过身边,推搡打闹着,怂恿其中一个腼腆的男生去吻一个女孩。许多人已经开始在家门前拆巨大的烟花箱,现在还能通过耳朵判断风的方向,不久后密集的爆炸声将淹没人与人的争吵,人与人的倾诉……整个小城都沉浸在一种愉悦的氛围中,卢鱼认为轻松的气氛能让一个绝望的人平静下来,言语认为一个绝望的人能让轻松的气氛严肃起来。

又是一个分歧,不过两个人没有争论,同时看一下自己的手表,距离零点还有不到一分钟。卢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,他在等待。此刻的天空并不黑暗,是非常深的深蓝色,类似于水面数十米以下的海洋。只能看见不多的星星,光芒微弱,言语仰视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织女星。终于,在一个瞬间烟火的色彩淹没了其他色彩,烟火的声音淹没了其他声音,即便对方就在身边,呼唤她的名字也难以听清。因为剧烈的声音,他觉得自己陷入了声音无法传播的真空中,这正是他等待的。

烟火照亮了天空,溅出的火星消散时可以看见烟雾。先上升再抛散,最终下坠的无数光点形成了注定无法长久的风景,那些光点,犹如立刻出生又马上死去的萤火虫,它们的残骸不是雪一般落到地面,而是会落到仰视着的人们的记忆里,在很久以后堆积出淡淡的哀伤。言语仰视着,卢鱼凝视倒映在她瞳孔上的破碎烟花,在清楚她听不见自己说话的情况下,他鼓起勇气——

说出堆积在内心所有想说的话语:“虽然知道这样不对,可我想用一根鞋带勒死一只动物,再埋到那棵樟树下,这次我会在十年后挖出,我保证。”

她摇摇头,表示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。

他比划没有意义的手势:“我想回去找纳豆,以前我养的一只白猫,它在一个雨天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。我想找回它,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,是变成了野猫,还是关在流浪猫收容中心等待安乐死,我不知道。”

“我听不清楚,完全听不清楚。”她指了一下自己的耳朵。

在烟花最密集的一刻,他低下头:“你冷漠、自我中心、也不在乎别人的感受,每次不告而别都是在伤害我,当我伤口即将痊愈的时候,你又会再次不告而别,重新撕开我的伤口……”

她试图理解他在说什么,可是做不到:“等烟花放完再说好吗?”

而他继续说:“即便如此,我还是想跟你结婚。”

……

当烟花消散,细小的声音重新浮现在空气中,她闭上眼睛仍感觉视网膜上残留着光斑,她睁开眼睛:“刚才你说了什么?断断续续说了很久。”

“对于烟花的琐碎感想而已,挺无聊的,没必要再说一遍。”他说,之前他说出了自己内心的全部想法,但是没有勇气在烟花消散后再说一遍。他渴求的是倾诉,而非回应,远处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烟花声,他们已经来到新的一年,在前行的同时注视对方,他说:“新年快乐。”

“是啊,新年快乐。”

作者/王陌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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