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先生的编织袋

2021-11-05 | 阅读 | 阅读 976

时代常常是一浪进跟着一浪退,相互修正,统筹出不令任何人满意的样子来。

1

下个月就要搬去养老院了,金先生决定着手打包行李。

他准备先去小镇东边的杂货店购买几条像样的编织袋,好把那些衣裳和日用品收纳整齐,以便一个人也能分批运送,那样在他离开家后,街坊们吃惊的同时,也会顺便感慨几句,这位值得尊敬的老人,连搬家都没给别人添麻烦。

早饭过后,金先生换上体面的衬衫,戴上新买的渔夫帽,拄着细挑的金丝楠木手杖出门了。“一起出海钓鱼去吧?”路边有几个老头儿冲他喊,“难得的好天气,我们租了艘大船!”

“你们去吧!”金先生扶了扶墨镜,“我要去买几个编织袋,装一些重要东西!”停顿了一下,他又补充道,“那样方便搬运!”如此复杂冗长的解释,他们应该会猜到他要去养老院吧——毕竟这个年纪,还能搬东西去哪儿呢。

不出意外的话,他们马上就会步履蹒跚地跑过来,关切并劝慰说,好端端的,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呀。如果金先生一言不发,他们便会急忙打电话给杰鲁和菲娅,天要塌下来地那样喊,不好啦,你们的爹想要离家出走!

结果老头儿们没有听出异样,只是淡淡地说,“那太遗憾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再遇上这样的好天气!”然后低头继续收拾他们的钓具、鱼饵、和两大桶矿泉水。

金先生仰头从墨镜的缝隙里望了一眼,晴空万里,悬着几朵了无牵挂的云,“确实,天气不错……”他慨叹道。“我走啦!祝你们有个好收成!”

风从树梢上落下来,夹杂着几片叶子,快要到秋天了,这是妻子离开的第六年。他感觉时间像一条被过度拉扯的橡皮筋,没有弹性又极其冗长,也像他脆弱衰老的生命,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在某个地方猝然断裂。

“不会太久的,我就去陪你了。”妻子临死前,他捧着她的手向她许诺。而她却微微摇了下手指,后又努力瞪他一眼,意思是你好好活着吧,谁要你陪啊。她一贯讨厌金先生有太多情感,临死了他还是改不了。如果这时候他能刚强一点,木讷一点,把他的眼泪都收起来,表现出一副慌慌张张、手足无措的样子,那对她来说死都是快乐的。可惜金先生向来情愫丰盈,她实在厌倦这种男人。

当初他们第一次约出来吃饭,他就迫不及待地用秘密和她拉近距离,压着嗓子一本正经地说,“我有个后妈,亲妈在我两岁的时候就改嫁了,你呢,你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?”他认真得简直让人害怕。

“我没有,”她大口咀嚼着满腔米饭和两片肉,“我都是亲爹亲妈。”

“不是非要你说这个,”金先生沮丧地垂下头,“算了,可能你不是很喜欢我吧。”

后来的几十年,他始终保持着这种让人无法挣脱又无法反驳的认真。“那个和你跳舞的老头儿是谁,我怎么没见过他?”

“社区请来的舞蹈老师,怎么了?”

“舞蹈老师?舞蹈老师就可以穿红背心白裤子啦?一把年纪也不臊得慌。”

“大家都和他跳,又不光我自己。”

“大家都和他跳你就和他跳啊,什么道理,大家都谈黄昏恋,你是不是也要去谈一场啊?”

直到她剩下最后一口气了,他还是不肯放过她,他就是要她在死之前也认识到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是多么浪漫。“我爱你,你爱我吗?”

她在氧气罩后面大口大口地吸着气,随时都可能吸不到下一口。杰鲁站在病床的另一侧,无可奈何地规劝他,“爸,我妈已经这样了,你就别再……”

“别再什么?我怎么了?”他瞪着一双哭花的老眼,不可思议地说,“你觉得你妈不想在临死前听到我说爱她是吗?”

2

杂货店在小镇的东郊,金先生走到这里费了好大一顿力气。这些年小镇的居民陆续搬去了城里,因而这里鲜有人至,比从前更荒凉。金先生对着门上的玻璃整理了一下衬衫,然后调整了一下帽沿儿的角度,直到他觉得满意了,才去摁下墙上的门铃。

老板娘正躺在摇椅上,边看电视,边吃着一盘糖炒豆子。“请进吧!”她大声喊道。

“是金老师啊!”她把盛放炒豆子的瓷盘摆去一边,“门铃竟然会响,你知道吗,少说也有十几年没人用过了。”

金先生不作声,墨镜后面的眉头皱了一会儿,他不太习惯被叫做金老师,因为他觉得“老师”这个词听起来职业色彩很浓重,按时教课,按时领取薪金补贴的人叫老师,而真正有学问的、传道授业解惑的人才能被称作先生——虽然他也仅仅是在小镇中学做过九个月的代课老师,讲一些他不是很懂的古文,并且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。

“你需要点什么,金老师?”老板娘热情地招呼道。

“我要买一些编织袋,”金先生把墨镜扶得更加端正了一点。

“编织袋?那我得找找,”老板娘回到柜台里边,在货架和一堆箱子里翻寻,“已经很久没人买过那种东西了。”

“好,不急。”金先生四处打量着这间昏暗的杂货店,墙壁泛黄,角落里结着稀疏的蛛网,大多数货物都落了一层灰,到处弥漫着一股浅淡的霉味,闻起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舒服。这老板娘应该也有七十岁了吧,只看她的白发数量就能断定这一点。并且她今天早晨好像没有洗脸,嘴角沾了一些糖炒豆子的粉末,还有一些看起来更久远的食物残渣。

“找到了!”她从一堆东西底下抽出几条花花绿绿的袋子,举到金先生跟前,“选一下吧,金老师想要什么颜色?”

“最贵的是哪一种?”金先生激动地咽了下口水。窗外漏进来的阳光正巧照在那些袋子上,使它们看起来无比神圣,不久后它们就将满载金先生的前半生,陪他去往下一段旅程。

“最贵的?”女老板拍了拍灰土,打量了一会儿,“分辨不出来了,很多年前进的货啦,至少也是计划生育以前,可上个月我家的小儿子都生二胎了,哈哈哈……”

金先生纳闷地看着她,并没觉得有什么好笑,不过她笑得清脆爽朗,完全不像是假装。

见金先生不笑,女老板也不笑了,神神秘秘地说,“你家杰鲁有四十岁了吧?”

“三十八岁半。”

“喔唷,果然四十岁啦,你都不急着抱孙子呀?”

金先生觉得耳朵有点发热,他抱不到孙子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。

老板娘把身子又靠近了一点,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,“也就是你金老师,换成别人啊,我肯定是不会讲的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金先生往回退了半步——她的嘴巴和头皮都发出令人煎熬的气味。

“你等会儿,我去给你拿个方子。”然后她就进到里屋去了。几分钟后,她揣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出来塞给金先生,“这可是个好东西!”

金先生摘掉墨镜,换上一副金边老花镜,凑到纸上认真打量了一番,发现除了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”这类没什么用的废话,上面还细致地罗列了一些重要日期,和重要时辰。

“这是?”

“没看懂啊?”老板娘细弱地剜了他一眼。

“做那种事的……”她左手捏了个圆圈,右手的食指往里戳了几下,“让他们两口子按照上面的时间试一遍,明年这时候,你就抱上大胖孙子了,一定会的。”

“我的天……”金先生惊呼了一句,但声音极小,仿佛呼给自己听。一个读书人参与了这种事的讨论,他觉得脸部隐隐发麻。然后他很快辩解说,“你知道的,我儿子,杰鲁,他是一位大学教授,思想开明,我能管得了嘛,况且,”他把墨镜重新戴上,“我认为,女孩子也好得很,哪里就一定要抱孙子呢。”

女老板没再继续说话,把不痛快都噘在嘴上,她满心热忱地给人送恩惠,却被浇了一盆装腔作势的冷水。

“谢谢你啦,还是要谢谢你。”金先生把那个纸团叠好,揣进怀里,“这些花花绿绿的编织袋,款式是老了点,”他拈起其中一条搓了搓,“可现如今,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质量。”然后他掏出一个绣着兰花的粗布钱包,从里面拿出五张一百元的纸币,放到柜台上,“这些袋子我实在太喜欢了!”

3

午饭还没吃,外面突然狂风大作。金先生坐在窗前发呆,买回来的编织袋和秘方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书桌上。但愿那个不爱洗脸的老板娘能对得起五张崭新的百元大钞,日后不会跟人炫耀说,你不知道吧,那个教书先生的儿子,对对对,就是那个在大学里当教授的金杰鲁,原本生不出儿子来的,多亏了我的秘方,你说神不神奇呀。

给杰鲁打个电话吗,金先生想,告诉他你应该生个儿子了。可这种事还需要亲自给他下达指令吗,命令他必须与他的妻子在固定的时间交合身体的某一部分,然后创造一个新生命,好让他死到临头的爹抱上孙子?天底下哪个爹不盼着抱孙子,这种浅显的道理他怎么可能不懂。

怪他的母亲毫无保留地把秉性都遗传给他,母子二人勠力同心,永远都不想着让他好过。“爸,我妈她肯定是爱你的,你就让她消停一会儿吧……”就是因为杰鲁这句话,妻子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,他分明看到“我爱你”这句话已经挂在了她嘴边,甚至连气流声都已经听得清清楚楚,结果母子二人在永世分别的前一秒迅速达成了默契,妻子的嘴巴合上了,爱你归爱你,可就是不说给你听,死也要改改你的臭毛病。

“你要不要搬去跟我住?”料理完妻子的后事,杰鲁语重心长地问他。

“我有手有脚,不给你和菲娅添麻烦。”金先生蜷在沙发里,一动不动,或许这样会使他看起来更孤苦无依,更需要人照顾。

“那好吧,我尊重你的选择。”说罢他便拎着行李下楼。家里一下子清静下来,只余下沉重的喘息声,和不知情的座钟滴滴答答地绕着圈。金先生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在沙发里流眼泪,他忽然想起从前无数个这样的深夜,妻子和儿子在里屋已经熟睡,他独自亮着一盏微弱的灯,在桌前读一些已经略觉通透的古文,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萧萧黄叶闭疏窗。

杰鲁下楼后没多久,电话铃响了,他一瘸一拐地起身去接。其实他的腿脚敏捷得很,可一个刚失去伴侣、身心俱疲地老人应该瘸,所以他便瘸到了电话跟前。电话是杰鲁打来的,他肯定还是放心不下。

“玄关的鞋柜上有一个存折,”他说,“那里面有些钱,足够你用很久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金先生有气无力地回答。

“你确定不要搬到我那里去吗?”

金先生犹豫了一会儿,“我想,我暂时还能自己生活。”他说的是暂时,他希望这两个字能让儿子意识到他已经是一个花甲老人,于情于理,都是儿孙绕膝的时候了。如果杰鲁能幡然醒悟,冲上来痛哭流涕一会儿,说我已经失去了母亲,不想再失去父亲了,求求你跟我一起走吧。那样是最好不过了,他将很快收拾好行囊,告别这所破旧的老房子。

可杰鲁只是叹口气说,“如果你想通了,随时再打电话给我吧。”接下来就是启动车子的声音。

金先生瘸到窗前,打开窗子把脑袋探出去,杰鲁和车子已经拐出他的视线。风从他苍老的头颅上经过,那一刻,他萌生了要搬去养老院的想法,他宁愿在那种没有人情味的地方消磨生命,也不愿开口向杰鲁认输。

4

本来好好的天气,突然变得恶劣,风越来越大,没多久,伴随着雷鸣电闪,大雨就倾盆而下了。可怜了外面开得正好的那几棵蔷薇,金先生想。给杰鲁打电话吧,让他下班后回来一趟,最好是和菲娅一起,毕竟这是他们两个人才能完成的事。另外他也想再见一面菲娅,他对那个有四分之一吉尔吉斯斯坦血统的新疆媳妇颇有好感——温顺挺拔,谦恭开朗,杰鲁和她站在一起,给谁看都是天生一对,不晓得是不是老天爷偏了心。可他总是记不清菲娅的样子,也许年纪大的人记性不好,再也许是他见菲娅的次数实在有限。

第一次是杰鲁大学毕业的那年,他和菲娅回到小镇,金先生和妻子煮了一桌海鲜给他们吃,菲娅只吃了两口,说还是喜欢吃羊肉。杰鲁对她说,你将就点吧,入乡随俗,靠海吃海。菲娅用粗糙的新疆普通话说,我觉得叔叔阿姨不会介意,对吧。对,不介意,金先生连忙点头,我去弄只羊来杀。

听说儿子带了个外国媳妇来家里是吗?老街坊们羡慕道,金先生好福气呀!

他一边往屠宰场跑,一边笑呵呵地回答他们,只是有点外国血统罢啦!

第二次见面便是她和杰鲁的婚礼了,菲娅的妆容太浓重,把她脸上能证明外国血统的部分都给遮盖了,所以金先生那天不是很高兴,甚至以化妆师技术不过关为由,拒绝给婚庆公司付尾款。

再后来,他们几乎就没见过面。金先生每次去杰鲁家里都很少见到菲娅,于是他问杰鲁,“菲娅呢?”杰鲁总是忙着翻一堆又一堆的古旧文献,并且翻的速度极快,唯恐翻慢了就会有什么东西会跑掉。“不知道,”他说,“她一个大活人,我能成天拴着她吗?”说完还刻意把翻书的动作停下,回过头来瞪了金先生一眼。金先生正抽着香烟,烟头的火星跳跃了一下,他的心也跟着咯噔了一下。他觉得杰鲁话里有话,又没想明白该不该反驳。

他不让杰鲁的妈去跳广场舞,就是拴着她了?她跟着旅行团去日本,七天八夜没来一个电话一封短信,他绝食,后又扬言要去买根绳子回来上吊,这难道不都是出于关心吗?倘若他心里压根儿没有杰鲁那个冷冰冰的妈,他才懒得绝食上吊,他应该彻夜喝酒,去唱卡拉OK,然后也找一个穿红背心白裤子的老太太去跳广场舞。

“我来你这里也好几次了,都没见过菲娅,你们两个……”

“我们两个很好,”杰鲁打断他,“只不过恰好菲娅要加班,或者跟她的朋友去逛街,仅此而已,还有,”他咽了下口水,“你可不可以不要打扰我看书了?”

金先生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,只好假装被烟屁股烧到了手。儿子已经是位教授了,他不像妻子那样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,如果杰鲁说,妈,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打扰我看书了?妻子一定会去扭他的耳朵,然后大骂,金杰鲁你果然是长大了,识了几个字就敢对你妈这样嚣张啦?这时候杰鲁便会像个小孩子那样笑着跟她认错求饶。他们两个向来就亲密和谐,毫无间隙,反而显得金先生像个外人。

“我是觉得,”金先生灭完烟,坐回书房的沙发上,“两个人既然走到一起,那就应该好好生活。”后面这句他说得声音极小,生怕杰鲁认为他是在教训他。

“你还不去睡觉吗?”杰鲁把书翻得刷啦啦响,仿佛热带雨林里的一场风暴,“我在写论文,可以改天再谈吗?”

没过几天,他再一次去杰鲁家里,进门就劈头盖脸地问,“我们可以继续上回那个话题吗?”杰鲁有些惊诧,“你怎么来了?”金先生感觉自己似乎不被欢迎,气喘吁吁地僵在原地。

一个优雅又时髦的女性从厨房走出来,手上端着一盘剥得干干净净的西柚。她见父子俩竖直站在那里,也吃了一惊,然后温婉道,“老爷子来得巧,恰好我们要吃水果。”

金先生喜上眉梢,“好久不见啦,菲娅。”

女子给他斟茶,笑着解释说,“您认错人了。”

“认错人?“金先生从兜里掏出老花镜,对着她的脸研究了一番,果然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,没有一点外国血统的样子。

“那你是谁,怎么会在这里吃水果?”金先生皱着眉头。

女子不回答,尴尬地咧咧嘴,看向杰鲁。

“萨利是我的学生。”杰鲁低声解释。

这是杰鲁长大后第一次用这般柔软的语气跟他讲话,金先生有点受宠若惊,他感觉到自己作为父亲的威严还在。但这同时也意味着,杰鲁似乎的确犯下了什么错误,否则他不会在他讨厌的父亲面前这样低三下四。

“哦。”金先生在沙发上坐下来,不说话了。

这些年他好不容易在父子关系中占了一个上风,得好好利用它。他连续几分钟都没有出声,甚至喘气都刻意控制,就是要赐给他们一段可怕的沉默。

“我觉得你比魔鬼还可怕!”他蓦然间想起杰鲁小时候说过这样一句话。可是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好好想一想,他为什么会被杰鲁拿来和魔鬼作比较,甚至,他还输给了魔鬼。他从一开始就没意识到,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某一天开始就越来越远,直到最后,已经变成一条似乎再也无法弥补的缺裂。“如果你不撒谎,我还是愿意原谅你。”那时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杰鲁,企图用父亲的威严震慑他。

“我没有撒谎,”杰鲁面无表情地回答,“不是我拿的。”在这一点上,他像极了他的母亲。他们母子二人都长了一颗无坚不摧的心脏,无论你如何恐惧、诱惑、感化,都别指望看透他们在想什么,他们在任何重大时刻,回应你的只有一副冷冰冰的皮囊。

“你的同桌跟老师说了,你觊觎他的游戏机很久了。对了,你应该知道觊觎是什么意思吧,就是想得到,想占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”

“我没有拿他的破游戏机,你爱信不信!”杰鲁有点不耐烦,“我不想解释了!”

金先生气得说不出话,重重地甩给他一巴掌,果然,杰鲁没再解释,只是面无表情地瞪了他一眼,然后从左边的眼角处掉了滴眼泪出来,仅仅一滴。自那之后,他们之间的嫌隙就越来越多,好像两个永远都合不上的齿轮。“我不愿看到你养这些鸟,有这时间不如去多读本书。”“书我会读的,但鸟我也要养。”“它们需要精心地照料,而你根本没有这个耐心。”“我有耐心,求你别再管我了。”“你什么态度?”杰鲁不说话了,再次摆出一副懒得搭理你的样子,转而去逗那些五颜六色的鸟。这让金先生气得发抖。他抓起其中一只,狠狠地摔在地上,连惨叫一声都没来得及,那只可怜的鸟就死了,溅出来一圈血,像一朵烟花在地板上绽放。

“你简直比魔鬼还可怕!”杰鲁看着那只死去的鸟,心灰意冷地说。

数十年过去了,如今杰鲁还是这个样子。不想让你掺和的事,他绝不肯多解释一句。你怎么以为,你怎么误会那是你的事。他就这么低着头,旁边的女学生也手足无措。

“读几年级了?,来这里做什么?”金先生先对萨利开口。

“研三,要毕业了,金教授说我的论文不太合格。”

“哦,研究了些什么啊?”

“外国文学……”

“读过什么书,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读过了吗?”

萨利不说话。

“你觉得安娜和渥伦斯基在一起对吗?”

“我没有读过……”

又是一段可怕的沉默。

“杰鲁,你觉得呢?”他转过头去问他。

5

整个下午的大雨,让傍晚一下安静了,黄昏的时候还出了太阳。

没多久,外面开始骚动,几辆消防车在小镇的大街上鸣笛穿过,人群的喧闹声越来越大。金先生想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,他把上午买来的编织袋塞进抽屉,然后把秘方折好一并放进去。想了想,又重新拿出来,还是先打电话给杰鲁吧。

他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手机,这是妻子去世后没多久,杰鲁买回来的,并嘱咐说,你有事打给我的时候,只要在键盘上按下数字1,再按绿色的通话键就可以了。他本来想告诉杰鲁,你的号码我背得很熟,但忖度了一刹那,觉得没有说这个的必要,不能表现出他不需要被照顾,于是他装聋作哑地问,按1就可以啦?然后呐?然后再按哪个?

你的腿怎么了?杰鲁还询问过关于他腿的事,我怎么觉得你的腿时瘸时不瘸?他支吾几句,感觉好像小孩子被拆穿了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,有点恼怒地说,年纪大了,本来就腿脚不利索,何况,你妈去世后,我一个人吃了多大苦。他想告诉杰鲁,我需要颐养天年,我需要被呵护,你不该因为你妈去世而冷落了我。可几天之后,杰鲁只是送给他一条金丝楠木手杖。

“你晚上回家一趟吧?”接通电话后,金先生一本正经地说,“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你。”

“喂?在吗?杰鲁你能听见我吗?”

电话那端有声音,但像是被刻意捂住了话筒。

“喂,爸,我在。”

“哦,我是说,你晚上要不要回家一趟啊?”

“喂,杰鲁,怎么不说话?”

“爸,我现在正有点事……”

“你是在跟谁吵架吗?”他听到那边有争吵和摔东西的声音,然后电话被挂断。

是在和菲娅吵架吗?金先生想,到底有什么矛盾能让争吵在电话打进来时还不终止。夫妻之间的吵架原因不会很多,要么是金钱上的短缺,这对他们来说永远不会。要么就是性格或者意见不合,他们两个都接受过高等教育,断然不会因为不懂迁就忍让而针锋相对。

“不好了!”外面有人敲门,“金先生,快快快!”

“什么事?”金先生一瘸一拐地去打开门,是楼下的胡掌柜。胡掌柜在镇上的印染厂烧锅炉,负责给每个工人的暖壶里添水,因而大家喊他胡掌柜。“上午你们不是去海钓了吗?”金先生问,“你还记得吧,那时候我说要去买些编织袋。”他此刻仍期冀着胡掌柜会问他买编织袋到底要做什么。

“啊呀天老爷保佑,我真是捡了条命!”胡掌柜满脸都是侥幸和后怕,“都是今天这场大雨,海钓的人出事啦!”

“什么?”

金先生回到卧室戴上帽子,加了件外套,跟着胡掌柜出了门。下了半层楼他又折回来,揣上他的手杖。

他们赶到的时候港口已经围了很多人,压肩叠背,挤成一个圈,挤得结结实实,唉声叹气,此起彼伏,老太太们在人群中央放声痛哭,旁边的人安慰道,人和船都还没找到,有什么好哭的。结果她们哭得更狠,仿佛刚刚人家说的是使劲哭吧,你们那些老头子已经死无全尸了。她们什么劝告都听不进,只管哭得撕心裂肺、忘乎所以,这让在场群众无不动容,都想跟着她们哭一哭。金先生在一旁闭着眼睛猜测,如果自己被风暴困在海里,妻子会和这些老太太一起哭他吗,坐着哭,拍打着石头哭,或者干脆打着滚儿哭,哭她前半生没有对丈夫言听计从,没有在丈夫说“我爱你”的时候回应他“我也爱你”,如果他真的死在海里,妻子会不会继续去跟白裤子老头儿跳广场舞呢。想到这里他有点难过,这些无用的假设都不成立,他还活着,妻子却不在了。

胡掌柜也跟着她们抹眼泪,“就差一步,太危险了……”他一喘一喘地说,“要不是儿子要回来陪我吃午饭,我如今也淹死在那里面了……”——他的儿子在城里务工,儿媳妇在超市里做售货员,尽管日子过得清贫,但每周都会回小镇陪他吃饭、散步。金先生也庆幸自己去买了编织袋,否则应该也和那群人一起出海了。他拍拍胡掌柜的肩膀,表示安慰和羡慕,毕竟杰鲁是不会平白无故回来陪他吃饭的,他没有胡掌柜那么好命。

风浪无情地冲刷着海岸,哭闹声和喧哗声越来越嘈杂,小镇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。还有更多的人正朝这里赶来,大家将齐聚一堂,参观这场难得一见的天灾人祸,共同告别这些年来的风平浪静。金先生往后退了两步,这个凄惨的场面让他拿出了许多同情,但他还是不愿旁人弄脏他的羊呢外套。

6

晚上回到家,点亮了所有的灯,金先生开始收拾行李。从前他不舍得电费,所以家里从未这样灯火通明,现如今要离开了,反而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喜庆。他先打开柜子准备收拾衣物,结果想了半天不知道该带走哪些;于是又去收拾床褥,可距离搬走还有一段时间,床褥需要继续使用;接着他又到厨房去收拾碗筷,但转念一想,养老院别的没有,碗筷这些东西肯定还是有的。左顾右盼了一会儿,发现没什么好收拾的,索性在沙发上坐下来发呆。

过了会儿他觉得放心不下,又去给杰鲁打电话,可还是没人接听。他担心杰鲁和菲娅会有什么事,决定天一亮就去找他们。如果他们的确是在闹别扭,那他会给他们说一些道理,希望他们不要把这么优秀的生命浪费在吵架上。如果只是因为太忙而忘了回电话,那他将会像妻子那样把杰鲁大骂一顿,骂他狼心狗肺,骂他不关心自己的爹,并认认真真、清清楚楚地告诉他,我已经准备离家出走了,是你的冷漠无情把自己的亲爹逼去了养老院,你等着迎接别人的嘲笑和指手画脚吧!

清晨,天还没亮他就洗漱完毕,然后出门去海鲜市场,想要买些海鲜带给菲娅,海鲜和羊肉虽然味道不同,但营养丰富,不能因为一时的不合口味,而放弃这么难得的好东西。菲娅也是读书人,怎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呢。

快到海鲜市场的路边有个报刊亭,一群人围在那里议论纷纷,应该又发生了什么大事,或许,那群海钓的人被打捞上来了。金先生放慢了步子,想顺便听个大概。

“太过分了,这简直就是个禽兽!”一个老太太捏着嗓子小声骂。

“是的呀,”另外一个老太太附和,“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……”

“难怪都生不出个一男半女!”“可不是嘛,竟然是这样伤天害理的人!”

他们骂得掷地有声,花样百出,似乎和海钓遇难的事无关,金先生干脆停下来,支起耳朵准备听个仔细。

“呀!是你啊金老师?”杂货店老板娘在人群的中央发出惊呼。接着大家齐刷刷地回头,万众一心地盯着金先生。

“怎么了?”金先生讷然,“你们继续。”

大家不说话。几秒钟后,一部分人沉默着离开了,剩下的一部分人还是不说话,打算把热闹看到底。极个别的,略有羞愧地低了低头,其中包括杂货店的老板娘和刚才捏着嗓子的老太太。

“看样子,金老师怕还不知道吧,”老板娘踥蹀到金先生身边,“你家的杰鲁,好像闯祸啦!”她把一张报纸递到金先生眼前,“这边上边说的,也不晓得是真是假!”

她嘴角堆积的食物残渣种类看起来更丰富了,好像仍旧没有洗脸。“你看看吧,”她说,“看看这上面是不是瞎写。”

“这种事,”那个捏着嗓子的老太太补充道,“八成是瞎写的。”说完还瞟了眼金先生,想要证明她刚才没有说什么污言秽语,反正一下子走了那么多人,过错都可以推给别人。

报纸上的标题太大,连老花镜都不必往外拿,金先生就看到了“女学生控诉教授性侵”之类的一些字眼。不好,他心里突然着了一把火,转身急忙往回跑,手杖都用不到,健步如飞的样子把他自己吓了一跳。

“注意安全啊!金老师!”老板娘在后面扯着嗓子喊。金先生本不想理她,不过出于好意还是提醒了一句,“洗洗脸吧,拜托!”

回到家,他把墨镜和帽子丢去一边,然后跌跌撞撞到书桌前坐下来。应该先打给菲娅,他想,如果这件事是真的,他应当义无反顾地和菲娅站在一起。他要在菲娅面前分担金杰鲁的过错,因为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,才导致这种事的发生。

书架最底层的一个小木盒里,有个破旧的记事本,他从里面获得了菲娅的电话号码,颤颤巍巍地拨打过去。菲娅很快接通。“你好,哪位?”她的普通话比当初听起来舒服多了。

“菲娅,是我。”

“你是?”

“我是……”金先生在犹豫怎么表述自己和她的关系,“我是……你和杰鲁的爸爸。”

对面沉默了片刻。

“金叔叔,好久不见了。”菲娅的语气还跟当初一样温顺。

金叔叔?金先生皱着眉头,一种不好的猜想正逐渐被应验。

“我想,可能你还不了解?”菲娅解释说,“我和金杰鲁已经离婚很久了,非常久,大概是结婚后的下一年冬天,我们就分开了……”

“哦,原来是这样。”金先生松了一口气。这些年来他为他们两口子提心吊胆,生怕他们出了什么差错不能白头偕老,到头来只是虚惊一场,人家早就分道扬镳了,他那些担心完全没有必要,心里悬着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。然后蓦然间,他又觉得那块石头变成了一些刺,往心脏更深的地方戳去。

“杰鲁的事情……我有看到报纸”,电话那端菲娅有点同情地说,“不过……不过以我对杰鲁的了解,也许,有可能是被谁诬陷了……喂?您还在听我讲话吗?”

“哦好的,谢谢你。”金先生匆忙把电话挂断。

然后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了。他想去看看杰鲁到底怎么样了,但好像又没什么脸面,他竟然还恬不知耻地幻想着人家给他生个大胖孙子,结果自己连句实话都不配听到。

其实有些时候他也质问过自己,一直以来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杰鲁。假如杰鲁能够像其他孩子一样,抓着父亲的胳膊撒娇、痛哭,大声抱怨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,我就是没拿别人的游戏机,我就是想养几只可爱的鸟,那他还会这么苛刻吗?他经常把自己与杰鲁之间的距离归结于妻子的教唆,认为是妻子不想让杰鲁变成他这样偏执、鲁莽又喜欢惺惺作态的男人,却从未想过是不是他自己亲手把杰鲁推得越来越远,亲手在他们父子之间掘出一条无法逾越的深渊。

7

救护车在拥堵的城市中穿行时,金先生忽然想明白了,如果他们父子之间的这些年,是一场漫长的对峙,那杰鲁无疑是最后的赢家。他曾经说的那些话根本不是小孩子的气话,而是真的认为没有必要解释,真的不需要他的父亲再来管束自己,甚至都不必等到金先生去开口,问他你到底有没有做过那种事,你有没有把那个女学生怎么样,他就残忍地用一把安眠药结束自己。看吧,我死我的,都不会通知你一声。

病床上的杰鲁浑身插满了管子,医生双手交叉着按压他的胸腔,急救室里人们匆匆地穿梭,只有金先生拄着手杖在角落里掉眼泪,他已经被害怕和自责毫不留情地吞噬了。倘若杰鲁不再醒来,他也就不必折腾自己搬去养老院,买来的那些编织袋也将彻底失去用场,他只能在那所老房子里虚度晚年,等待着死亡来临,他的一生彻底败给他们母子二人,他犯下的错和造下的孽,永远都没机会弥补了。

“病人家属?病人金杰鲁的家属在哪里?”金先生听到有人在四处吆喝,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嘈杂喧闹中传来,宛若令人心慌的世界末日,被审判者在惴惴不安中期待着有好事发生。他深呼吸了几下,然后两只手死死地扶着手杖,颤颤巍巍地走过去,花白的头发在额前肆意纠缠。“是我,我是他的家属。”声音苍老而卑微,丝毫没有昔日的体面。医生瞄了他一眼,“你是?”“我是金杰鲁的父亲。”“哦。”然后他又瞄了他一眼,多了点难以言表的同情。

“没事了,已经脱离生命危险。”

杰鲁苏醒的时候是傍晚,金先生正坐在病床边打瞌睡。病房里没有开灯,孱弱的天光从窗外进来,落在他仍旧杂乱的白发上。他被杰鲁翻身的声音惊醒,连忙站起身,慌慌张张地询问,“醒啦?饿不饿,我去买些吃的来。”杰鲁没吭声,他努力睁开眼,模糊的世界逐渐清晰,父亲始终一丝不苟的衬衫,此时布满了脏污和褶皱,两眼浑浊,整个人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枯瘦如柴。

“喝点粥吧?不然空着胃难受。”他带着乞求再次询问道。

“等等吧,我还不饿。”杰鲁说。

“那好。”金先生重新坐回病床前,两只手叠在一起,隔着被子贴在儿子身上。眼睛看一会儿天花板,然后再看看窗外快要落完的夕阳。杰鲁则把脸转向了另一边。

在这间安静的、无处藏匿的病房里,他们两个人的呼吸都很匀称,都希望自己的心事不被对方听到。一段无拘无束地沉默后,杰鲁把眼睛闭上,再睁开,“爸,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?”

“我……”金先生想说我没有,可没等开口,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恼人的吵闹声,病房门口挤满了人。“我去看一下。”金先生拍了拍杰鲁的肩膀,然后扶着床站起身,对着玻璃上的倒影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衬衫。

他不急不缓地打开门,门外是一群叽叽喳喳的记者,摄像机、闪光灯咔嚓咔嚓个没完,他没来由地想起杰鲁那些被他摔死的五颜六色的鸟。没等他开口,记者们就噼里啪啦扔过来一堆问题。“请问您是金教授的父亲吗?”“您的儿子用论文要挟女学生实施性侵的事您知道吗?”“听说金教授服用了大量安眠药,是真的吗?”

“事情我有所了解,”金先生义正言辞道,“我看过了你们其中的一些报道。”

“金教授不承认他做过这种事,”一个女记者尖声问道,“您相信吗?”众人立刻安静下来,他们似乎都想知道他是否相信,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他有些恍惚,原来信与不信这么重要。

金先生看了一眼提问的记者,她长得有点像杂货店的老板娘。“如果没记错,指控者是那个连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都没读过的,叫萨利的女孩子吧?”他反问道。

记者们面面相觑,不知道这个白头发老头儿在说什么胡话,或者是隐藏了什么更深层的信息。

金先生转过头去,望了望病房里的杰鲁,他已经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进被子,企图躲避那些锋利的唇枪舌剑,只露出一双眼睛,灼灼地盯着门外的父亲和兵荒马乱的世界。他们父子二人目光交汇的一刹那,金先生恍然大悟,养几只鸟不会耽误看书,杰鲁也没有拿同桌的游戏机,其实这些他一直都知道。

“我相信。”金先生笑了笑,“我们一起等真相吧。”

8

一个礼拜后,杰鲁完全康复。办理完出院手续,父子二人在医院门口准备告别。

“你最近有什么要忙的吗?”金先生问道。

“嗯……”杰鲁看看天上的云,又看看院墙上开满的月季花,“我还有几篇论文要写。”

“好吧。”金先生说,“那我就先回去了。”

“好。”于是父子二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转身离开。

走出几步,金先生停下来,踉踉跄跄地回过头,佯装不经意地喊道,“要不,你跟我回小镇住几天?”

杰鲁也停下来,回身看着那个曾经居高临下的父亲,如今已是垂暮之年,这一刻来得竟然有些匆忙。“好!”他点点头说。

傍晚,杰鲁忽然说想要吃海螺,于是金先生约着胡掌柜一起去港口买。路上他们正讨论着一些无聊的话题,有一辆救护车在他们旁边停了下来,车门打开,几个满脸淤泥、衣衫破旧的人冲他们挥手。

“金先生,胡掌柜,你们干什么去?”车里的人一起嚷嚷着问道。

“明天有风暴,我们要赶在封海前去买几只海螺!”他们两个参差错落地回答着。

“哦!去吧,这几天的海螺又大又肥!”

“原来是你们!”胡掌柜率先辨认出来,惊喜地喊,“太好了!你们没死啊!”

“是啊!大难不死!”救护车上的人笑了起来,“我们漂到一座荒岛上,吃了好几天海螺呢!”

晚上临睡前,杰鲁翻到了抽屉里那些原本准备用来搬家的编织袋。“爸,这些东西哪里来的,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吧?”还有一张“天地玄幻,宇宙洪荒”的纸团,“这个呢,这个又是什么?”

他假装没听到,边喝茶,边翻着一本外国名著。

“爸?你听不见我问你话吗!”杰鲁的话有点冲,像是对他妈妈说话才会有的那种语气。金先生觉得一股暖洋洋的东西在敲他的心门,装模作样地回答道,“啥?你问我啥?我没听见。”

“不问了!”杰鲁把那些信纸塞回抽屉,“我睡觉去了!”

“好啊,睡去吧。”金先生用书挡住嘴巴,生怕儿子看出他在笑。

外国人写的书总是啰里吧嗦,没看几页金先生就困了,在书桌上打起了瞌睡。然后他做了一个梦,梦见妻子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唠叨,“你们爷俩谁也没比谁强多少,睡觉了连灯都不知道关。”

作者/孟祥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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