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床异地恋:距离很近的人,却有着各自的时差

2018-10-31 | 阅读 | 阅读 1,850

1.

他在发小的婚礼上一面转着汤匙,一面扭头搜寻提神的东西,目光落定,遥隔三桌,她美得醒目。

宴席结束,下一场定在不远处的卡拉OK,众人结队穿过短街,她走在队伍的末尾,他跑去便利店买了瓶冰镇矿泉水消磨时间,之后便跟上她。

“新娘的朋友?”

“啊,是。”她难掩讶异。

“我是新郎那边的。”

他伴着她,落后于欢笑的人群,楼宇中的窗灯接连亮起,像条捻子,在他脑中滋滋作响,他终于彻底清醒了。

但依旧酝酿不出什么好的话头,挣扎半天,最终恢复了自己原本善于沉默的样子。

她则时不时地打着呵欠。二人任由砖块拼凑的行道拉扯、揉捻,最终抛洒在无声遁去的时间上。

新郎在包厢里见他们一齐迟到,会了意,把他们安排在包厢的角落坐下,烟雾已经积聚在天花板上,他借着人群的哄闹与她碰杯。

“为了这对新人。”

“祝他们百年好合,早生贵子。”她轻轻地抿下一口。

“听说你是老师?”

“嗯,英语老师。”

“是嘛,那‘凤尾鱼’这个单词如何拼?”

她果真笑了,问:“你是做什么的?”

“写小说的,偶尔接接写电视剧的活儿。”说完,喉咙像被晒在沙漠一般,水分瞬间被吸去,他慌忙拿酒喝下一大口解救。

“是嘛,出了几本书呢?”

“都还没出版,不过在筹备了,是本短篇集。”

“不赖,完成了拿来看看。”

“当然。”

她伸了一个懒腰,胳膊擦过他的胸口。

“怎么,困了?”

“嗯,本打算给新娘打个电话说不来了,但思忖半天也没什么好的托辞,便放弃了。”她一只手放在沙发靠背上,支撑着头。

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始下一句,就听到音响里传出他的名字,新郎红着脸把他拉了起来,递给他一支麦克,电视里旋转出五个花体字,挪威的森林,那是他和新郎学生时代的歌。

他边唱边用余光观察她所在的角落,那块黑漆漆的,彩灯转几圈也扫不到,他急急唱完就卸开新郎的肩膀,回到座位上。

“留个联系方式?”他彻底松弛下来,拿出电话问。

她没有回答。灯光再次闪过,他慢慢靠近,发现她倚着墙壁,睡的很踏实。

2.

他很快开始同她约会,说是约会,每次不过吃顿晚饭而已。头几回他挑的餐厅都十分猎奇,譬如从空中螺旋掉下饼的披萨店,大厦顶层支起户外帐篷的海鲜面之类。

她不作好奇,只顾低头将食物送入口中,再顺着他的话题说下去。

几番试探,他大概了解她是一个比较真实且不趋于流行的女孩,他钟意她及小腿的丝绒阔腿裤,透出一点点腰的简洁吊带衫,还有她安安合适的胸部大小。

唯一的不满,应该说是苛责,在于她每次约会定的时间都很早,每每晚上九点多就结束,纵然他有一银河的才情准备在夜晚献给她,她也无福消遣。

“一会去看电影吗?”他又点了杯加浓的黑咖啡。

“不了,我回家。”

“怎么每次见你都急匆匆的回去,不是还早?”

“有吗?”她看了看表,“差不多该回家睡觉了。”

他望着窗外补完课打闹的学生,又从玻璃的反光观察了会自己的容貌,意识到又一层胡茬冒了出来,谈不上浓密,但也不至于显得不怀好意,他还是忍耐,将她送到楼下。

在附近,他找到一家很晚打烊的咖啡厅,借纸和笔构思故事,常常什么也写不出来。

于是他就去门外抽烟,仰着脖子看那栋残老的建筑,应该是她家没错,每次她上到五楼楼道的灯就不再往上亮了,而她家的那张透光的窗帘,总会在十点左右变得黯淡。

他把烟头丢在脚下,踩死,再弯腰拾起丢进手边的痰盂里,接着回去坐下想剧情怎么发展,直到老板客气地催他走,他将纸叠起来装进上衣口袋,因故事没有推进而懊恼离去。

记不清是第七还是第八次见面,总归是一个飘雨的周日上午,她邀请他去住所吃午餐。

他起来上厕所时才看到信息,拉开厚重的灰色窗帘,煞白的天色势不可挡地刺进房间,他连连后退,急匆匆地清洗掉脸上沉积一晚的油脂,在衣橱随便捡了件衬衫赴约。

中途出租车走走停停,雨刮器来回三十下,才前进不到一米。

“是红绿灯吗?”他探了半天头也看不见车前发生了什么。

“怕是前面出了车祸。”司机师傅调大广播,听着东北大姐主持的情感调解的节目,他索性下车,撑开伞快步行走,到达时,雨已经快停了。

“你不如再迟一点来,我再煮些菜当夜宵。”她看到他湿漉漉的裤腿,不禁打趣道。

“喝点什么?”她问。

“有酒吗?”

“威士忌?只剩下一瓶底。”

“足矣。”

一瓶底的酒,三厘米高,搁了冰块才将将倒满一杯,足矣让他囫囵扫开床上的吹风机,书籍,以及麓皮眼镜袋。

伴随着一下午时光的掉落,窗外忽下忽停的小雨,他将她慎重地盘在身下辗磨,调动全部神经不可疏漏地感受她的肉,以及肉的缝隙。

考虑到初次交合,他保守地将过程变得绵长,待她的指甲嵌在自己的背上越来越深,他便抛弃固体的身躯,化为厚厚一层凝胶将她全然包裹,先从腋下渗入,经过肚脐,再从脚尖汇聚。

直到天空出现彩虹,他方才恢复原形,鼻下晕开的影子收敛成一团,她平躺着,扭着脖子,一半脸被松散的床单挡住,另一半脸则无意义地迎对娇嫩的夕阳,瞳孔被照得剔透,不屑于聚焦,他为之陶醉。

3.

“过来的时候,路上发生了车祸。”他用手臂环绕她的胸口。

“嗯?你没事吧?”她久久才开口。

“不是我,是我前面的车子,相撞了。”

“很血腥的场景吗?”

“倒也没有,说来蹊跷,一辆大货车竟被一辆小汽车撞翻了。”

“怎么会呢?”她的目光收紧,却还是一副不大关心的样子。

“说是货车司机平时是开夜路的,今天破例接了白天的单子,身体没适应过来,被小车撞上时手忙脚乱,方向盘没把住,加上下雨路滑……”

沉默有顷,她起身拽上浴巾去洗澡,他赤裸地在床上一动不动。

他们便如此心照不宣地凑到了一块,他当然很得意,毕竟得逞了。可他总觉得有某种疏离感被缚在身上,这或许来源于她的客气——她对他的言语,往往开头是感激,结尾是歉意。

她也从未向他谈及过去,袒露更深层次的东西,他试过几次引导,得到的结果通常被她一句玩笑带过,他稍微深究,她便轻轻地摇头,没有的事,记不清了,诸如此类。

不知是否和此事有关联,他短篇集的最后一篇也无论如何写不下去了。

但相比之下,最让他身心俱疲的,是他和她之间的时差。

他像每个不成熟的写作者一样,把灵感归咎于深夜,晚上十一点半左右,他就在窗台站着看书,到楼下的烤冷面收摊了,他便回到桌前敲字,期间烟不离手,依赖咖啡因就像依赖氧气。

写到凌晨四五点,他去厨房给自己弄碗算是晚饭的东西,然后躺在床上裹着毛毯看电影。

她咽下馄饨汤里最后一片紫菜,步行去学校上班时,他才刚刚入睡。她开始在黑板上写单词和语法,待她捱到最后一节课打了下课铃,他的闹钟同时开始嘶鸣不止。

他起床清洗好,可能和她一起吃个饭,然后送她回家,偶尔在她家留宿,他猴急地洗完澡,十点多一点,年轻人都在躁动的时刻,推开卧室,等待他的不会是一个一丝不挂侧卧在床上蠕动的美人,永远会是,她睫毛轻颤地,不忍惊扰地,沉沉睡去。

所以平常他们只在一顿饭里同时清醒,交流是珍贵而奢侈的。

他不是没有尝试过改变作息,虽说她睡觉的时间完全与当代年轻人脱节,可自己的生物钟好像更加过分。

于是他到了晚上就吃些褪黑素之类的药片,躺在她的一侧等待身体困乏,结果往往是他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由暗变亮。仅此而已。

他决心白天喝咖啡饮浓茶,硬撑着不睡,还在家里剧烈运动,吸食大量的疲劳,想当然地,烤冷面摊还没撤走,他的眼皮就沉坠不已,成功昏睡了整晚。

但白天他又毫无兴致,书读不下去两页,电影看了换,换了看,故事更是写不下去,只想删掉写好的部分,体会了小半个月日出作日落息的光景,他备受折磨,无奈又改了回来。

这使他感到与她的不亲近,好似买来的电子产品虽然用了很久,但上面薄薄的一层透明塑料膜却未撕开。

终究还是自己的问题吧,他想,上学时这种破烂习惯就养成了,三线城市里的野鸡大学,没什么熄灯关寝的要求,里面的少年满脑子都是电脑游戏和成人网站。

他起初适应不来,在课堂上默背聂鲁达的诗,幻想着几年后考个文学系研究生什么的,最后还是满脸贴条,妥协在凌晨四点声嘶力竭的牌局中。

毕业以后他好不容易从所谓的废物堆中爬了出来,去了一个他父亲为之骄傲自己却没脸提及的晨报社,夜班编辑部的老大五十多岁,带着他和另外一个步入更年期的女人效率极低地通宵写稿。

白天他用来和前女友们做爱和做梦,半夜那些年轻女孩们累了,他看着她们睡,难免认为这般生活是和谐且富有诗意的。

他尽量在每周五提前把生物钟掰正,在周末的时候打起精神与她像平常爱侣一样生活,起码一起骑车去菜市场买些她爱吃的莲藕,他拿去厨房切好,塞进肉馅扔到锅里炸。

边炸他边打盹,藕盒端上桌一半是焦黑的。

她也不恼,把坏的部分咬了吐掉。

之后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,他坐得笔直,以防自己睡着,尽管哈欠一个接一个,难以明言,总之他就是羞于在她面前表现得渴睡。

4.

“故事写得怎样了?”他们做完爱,时针停在了正西方的位置,这应该是她临睡前的倒数几句话。

“还差一个结尾,可怎么也想不出来。”

“讲来听听可好?”

他向来不喜欢把未完成的作品拿来分享,但因为她问,他还是在轻嗯了一声。

“主人公是个宇航员,要执行环绕地球一整年的任务,现在的状况是,他平静地躺在太空舱中,因为燃料泄漏不得不直面死亡以及遗臭万年的绝望,得想个法子给他完满的结局。”

“必须是完满的?”

“嗯,我想他完满。”

“恐怕现在的观众偏爱悲剧式的结尾。”

“这本书里的前几篇都是哀伤的故事,倒是这个希望给人松一口气的感觉。”

“会想出来的。”她关掉床头灯,骤然卧室只剩下窗帘透进的月光,留下他在黑暗的静谧中睁着眼睛。

片刻,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,他转身抱住她,一只腿压在她肚子上,祈求她回抱,但除了起伏的胸脯,她纹丝不动,睡得老实。

第二天他从床上醒来,她早就上班去,他转动眼珠端详房间,挂在衣架上的包,梳妆台上的音响,书架上的手工摆件,都不像是买来的,而是仿佛有专人根据她的为人订做一般,即使拿出去,或是在街上遇到,他也能立马联想到她。

他开始嫉妒它们的归宿,整个房间里,唯独自己难说是为她而生的,在夜晚抱她没有回应,醒来后还被她的物件嘲笑,他备感冷落。

冷落激发出偏激,他索性住进她家,按照自己的作息。下午起床,出门吃饭,与朋友喝酒到零点,等她睡后才回来,看书做笔记,在那个不幸的宇航员身上耗一整晚。

抑或打开电视,搜寻播放记录,看白天她看过的日本连续剧,清扫地板,为她做份早餐放在微波炉里,在她起床前刚好入梦。

他以这种反向的挣扎试图刺激她,静静等待某天晚上,他回家,发现她没睡,偶然也是必然的失眠,他陪她聊聊各自心头的烦恼,他便停止这幼稚的诡计。

然而他等来的却是另一种交流的方式。

某天下午,他从她床上迷迷糊糊地爬起,看到她留下一张字条在枕头上。里面写了一个关于宇航员的结局,附了一句话:“早上的蛋羹咸了些,少放盐。”

他觉得荒谬,悻悻地找笔,写:“不够完满。”

次日下午他醒来,又从她枕头上翻开纸条,上面再次给了一个不同的关于宇航员的结局,另写:“连续剧快看完了,今晚想看部电影,有什么推荐吗?”

他回:“不够完满。我想《红蓝白之白》适合你。”

隔天她写:“电影有意思,今早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阵雨,出门带伞。”前面仍然是结局。

他回:“不够完满,夏天还没过去,白天暴晒,阳伞我替你修好了。”

5.

来回数日,宇航员存活下去的可能性越来越大,他心头的愁绪也愈发粘稠了,同睡一张床却似相隔异地,对话还得通过纸笔。

他怀念起初识时两人一言不发的默契,之后的种种,使他认定了自己的卑微,从此他的心间来回萦绕着挽歌,伴他吸烟,写作,和朋友在路边醉酒呕吐。

终于,他趁她上班,回写视为最后一次的枕边字条,上面写:“不够完满,我去纽约了,保持联系。”

翌日,她在办公室写教案,收到了他的信息,是一张照片。他穿着雨衣站在路灯下,胡子刮得很干净,脸上溢着明朗的笑容,身后星星点点透着微光的应该是帝国大厦。

“吃过午饭了吗?这边凌晨,饭馆还剩不少。”他发过去。

“还没。”她笑着回复屏幕上的文字。

“不如一起?”

“你看得明白菜单吗?”

“看的明, lotus root 就是莲藕。”

“对,anchovy 就是凤尾鱼。”

他们没有主题地断断续续聊着,北京晚上十点,纽约上午十点,神迹降临,两人一同产生了困意,互道了从未有过的爱意的晚安。自此,他便以这种合拍的方式和她恋着,到现在。

他和我讲到这里,已是凌晨一点半,他桌上摆着凉掉的羊肉串和堆积如山的毛豆皮,野狗在我们周围十米来回跑窜,光膀子的老板把肥肉或是顾客咬不烂的筋皮扔到地上,看它们连沙带土地咀嚼着,还权当施舍。

昌平这地方因为常有剧组驻扎,收工又晚,所以一般门店都开的挺晚。我的烟盒已经空了,他又要了一壶扎啤。

“纽约怎么样?”我问他。

“又大又旧,吃的也就那样。”

“故事写出来了?”

“写出来了。”

“讲讲。”

他从口袋里翻出来一包烟,还剩两根,其中一根从过滤嘴处断开,他把好的那根给我,自己捏着断开的地方点燃,吸了两口。

“宇航员成功完成了环绕地球的任务。”他说。

“如何?”

“宇航员先前在地球认识了一个女人,恋上了,但作息截然相反,于是他就去了和那女人时差十二个小时的地方,那女的走,他也得跟着走,总之两个地方必须日夜颠倒,就像磁铁的南北极。

后来那女人一听说他在太空受难,就拼了命地绕着地球跑,他收到类似磁力但实则是爱情的影响,不需要燃料,身体自然而然地去往女人跑的反方向,最后成功完成了任务。”

“之后呢?”

“没有之后,这就完满了。”他掐住的地方开始往外漏烟。

“你和她还联系着?”

“那叫恋爱。”他纠正我。

“她还以为你在纽约?”

“嗯。”

“多久了?”

“我在那待了一周就花完了所有钱,到现在,有小半年了。”

“何必呢。”

“既然她未曾想过丝毫改变作息,我又何必?大概不想显得卑微。”

“那你白天不困?”

他把烟头丢在脚下,踩死,说:“特鸡巴困。”

文:凯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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